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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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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路已經被斬斷,只有殺出重圍才能活命。

夜垂八荒,朔風如刀,每一片風的絲縷劃過臉畔,都是鉆筋鬥骨的淩遲。

近在咫尺的城,再也回不去了,城墻上的燈太遙遠,無法照亮腳下的路。先前絳年還在慶幸:“就快到了,咱們有救了”。可是越平靜,暗處蘊藏的風暴便越洶湧。

巨大的雲翳飄散後,天上露出一彎小月。有清輝灑落下來,曠野上隱約浮起微茫,連綿起伏,星羅棋布,那是刀尖上的寒光。

刃餘猛地勒住韁繩,拔轉馬頭,向唯一的開闊處狂奔而去。幾乎是一霎,身後響起嘶吼:“他娘的……快追,別讓他們跑了!”

馬馱著兩個人,即便是名駒,此刻也疲於應對。他奮力揚鞭,希望快點、再快點。一手背過來,扶住妻子的腰,仿佛這樣能減輕她的負擔。

風聲在耳邊低徊幽咽,他偏過頭問:“絳年,堅持得住嗎?”

月下的嬌妻雙眼灼灼,她說:“我沒事,孩子也沒事。”

是的,絳年臨盆在即,如果不是父喪不得不出城,她現在應該在溫暖的香閨裏,執著於她的那點小細膩,小瑣碎。可是一切早有預謀,從煙雨洲到長淵,一夜間似乎整個雲浮大陸都在追殺他們。隨行的扈從死光了,最後只剩他們。蒼梧城就在眼前,卻有家不能回。

身後的雙臂緊緊抱住他,“鳴鏑①發出去了,城裏接到消息會來救我們的。”

這已經是最後的希望了。

追殺他們的兩路人馬匯合,戰線越拉越長。絳年回頭看了眼,那黑黝黝的馬隊如鷹張開的兩翼,在暗夜下兇相畢露。

身後箭嘯聲四起,點燃的雁翎噗噗落在兩側,幾次三番追趕上來,終還是棋差一著。他囑咐絳年放低身子,“你有沒有受傷?”

她說沒有。

他松了口氣,“前面是雪域,到了那裏就能想辦法甩掉他們。”

絳年嗯了聲,鼻音裏帶著哭腔。

他心頭發沈,往日叱咤風雲的岳家少主,今日竟落得亡命千裏。可他來不及唏噓這從天而降的逼仄和兇險,全部的註意力都集中在慢慢顯現的銀色山巒上。

絳年的十指對扣著,暖袖早就丟了,一雙手暴露在冰天雪地裏,凍得皮肉腫脹。他什麽都做不了,唯有緊緊覆蓋在那裸露的皮膚上,試圖溫暖她。

她的臉在他背上輾轉,倚靠的力量越來越沈重,隔一會兒就問他:“刃餘,還要多久?”

他只說快了,她懷著孩子,在馬背上這樣顛躓,對她是怎樣的傷害,他心裏明白。

他微微哽咽,曾經許她的安定靜好,都成了空談。他說:“對不起,我害了你。”

馬蹄濺起的雪沫子落在眼睫上,她眨了眨眼,用盡力氣平穩氣息:“自我跟你那天起,就註定生死相依。”

他心頭反倒平靜下來,這些天經歷過無數場戰鬥,他不是貪生怕死之輩。長淵岳家創立門派,至今已逾百年,三刀六洞的時代他經歷過。以一己之力迎戰追兵,不說退敵,替她爭取時間總還可以。

他下意識握了握她的手,“我拖住他們,你帶上牟尼神璧先走。”

她顫抖著喘息:“我不會生火,就算先走,最後也是凍死,倒不如夫妻在一處。”

她確實什麽也不會,萬戶侯府的大小姐,名滿天下的不單是那張臉,還有這雙柔艷的手。從來十指不沾陽春水,讓她一個人進入雪域,只有死路一條。

她貼著他,輕輕哭起來:“刃餘,咱們一起走。”如果他現在下馬,就真的一個都逃不掉了。

她戀戀不舍,他也沒有辦法。橫下一條心來,至多不過死在一起,便再也不提讓她先走的話了。

長淵以北的這片雪域沒有名字,傳說山裏有兇獸,千百年來很少有人踏足。其實兇獸再兇,哪裏及人心黑暗,走投無路時,也許是救命的法門。他策馬奔進入口,常年不化的積雪填平道路,形成冰川,那彎弦月就掛在巍峨矗立的兩山之間,映照蜿蜒的幽谷,極具詭異別致的風味。

身後追兵可能猶豫了下,並沒有立刻沖進來,那些來路不明的烏合之眾雖然貪婪,但更惜命。

他帶著她一步步向前,她沈默了很久,無端讓他害怕。

他喚她:“絳年,我們進來了。”

她動了動,嗯了一聲。

“你困了嗎?”他有些著急,“現在不能睡,睡了就醒不過來了。”

這回她說好,可是背上破了的口子呼呼地灌進冷風來,把她的魂魄都要沖散了。她控制不住手腳,不想下馬的,卻摔了下來。他大驚,一躍而下托起她,然而月色下隱約的箭羽,讓他心頭擂鼓一樣大跳起來。他失聲:“絳年!”這才發現她背上的皮甲不見了,有箭射來,便是血肉相迎。

其實他的傷不比她輕,破損的錦衣下千瘡百孔,只是她看不見罷了。

那一箭射在她背心,當時只覺被重拳擊中,並不感到多疼。她甚至悄悄去拔,可是拔不下來,原來是被貫穿了,胸前能摸到箭尖。所以他說讓她帶著牟尼神璧先走,她不能答應。一起走也許他還能活,要是留下,必定全軍覆沒。

她聽見他傷心欲絕的嚎啕,朦朧間看見雪域入口火光沖天,那些人追上來了。她想提醒他,卻除了本能地喘氣,再也說不出話來。

生命在流失,孩子在肚子裏痛苦掙紮,她的視線定格在刃餘揮起長劍的一剎那,他赤紅著雙眼說:“就算毀了神璧,我也絕不交給你們。”

這場戰鬥空前慘烈,等不來援兵,無非生死相搏。他身手再好,以一敵百也難有勝券。數不清身上中了多少刀,他們問不出神璧下落,當然不會真的下毒手,只想消磨他的戰鬥力,這樣恰好給了他喘息的機會。他退回絳年身邊,用盡內力擊破冰川,那裂縫迅速蔓延,在他們腳下粉碎,眾人忙於應對,待回過神來再追尋他們夫婦,發現人早就不見了。

雪域靜悄悄,沒有風聲,也沒有枝頭積雪跌落的動靜。平整如氈毯的地面上留下一串紛亂的腳印,伴隨血滴砸出的小小的、深色的孔洞,一路蜿蜒進山腳突出的一塊巨石下。

銀鉤樣的月亮,逐漸變成了棕紅色,照得滿地迷迷滂滂。石下一角有蜷曲的身影,緊緊抱著懷裏的人。撫撫她的臉,還是溫暖的,像睡著了一樣。他知道她已經死了,窮途末路之下,死也不是那麽難以接受。

他背靠崖壁,想起初見她的時候,正是煙柳成陣的季節。那時少年俠氣,鮮衣怒馬,一日看遍長安花。刀光劍影裏闖蕩的長淵少主,自詡也是風流多情的人。可就是那天,她站在畫橋上,不以為然的一眼,便讓他心如春燕,直到如今。

他們認識好多年,一直沒有成婚。他在江湖上殺伐征戰,每每路過煙雨洲,都會去看她。兩地相思數十年,上年初夏終於把她娶回家,她風情又天真,需要最最花團錦簇的背景來烘托她。他以為自己有這個能力,結果竟連保護好她都做不到。那麽嬌脆的人,中了箭也一聲不吭,就這樣默默地死了。

刃餘低下頭,和她臉貼著臉,喉嚨裏泛起鐵銹般腥鹹的味道,他說:“你走慢一點,黃泉路上等等我。”

只是可惜了孩子,眼看足月了,他母親再也沒法生下他了。

他伸手撫摩,作最後的道別。奇怪掌心裏凸起一塊,接二連三地叩擊,像在求救。他楞了下,看向絳年的臉,“他想活下去……”

絳年眼角流下一滴淚,在朦朧的月色下瑩瑩發亮。

刃餘勉強支撐起來,握著手裏的刀慟哭。剖腹取子,多殘忍的事,可是孩子有活下去的權利。

“給他一個機會……我知道你不會怪我。”

他緊抿雙唇,幹裂的唇瓣上溝壑縱橫,他咬緊牙關,把刀尖貼在絳年的肚子上。

滿身的傷,流光了血,幾次險些睡過去,只有咬碎舌尖的痛才能讓自己清醒。

孩子取出來了,是個女孩兒,那眉眼,隱約同絳年是一樣的。

他脫下袍子裹住她,她那麽乖巧,大概知道境遇可危,不哭也不鬧。如果蒼梧城裏有人趕來救援,也許她能保住小命。如果不能……他的手覆蓋住了她的眼睛,掌底兩輪金芒沒入她的雙瞳,待光芒散盡,除了瞳仁的顏色相較別人更深一些,幾乎和常人沒有任何分別。

“這神璧,不是什麽好東西。要是你能活下去,替爹爹守護它,要是活不成,丟了也不可惜。”

他說完,長長嘆了口氣。掙紮著替絳年蓋好衣衫,夫婦相擁,把孩子護在胸懷裏。

時間不多,但願她命大。父母的屍身涼透了,就再也溫暖不了她了。

刃餘轉過頭看向長空,天是墨藍的,這個冬天真冷啊。

遠處回蕩起狼的嚎叫聲,他擡起手臂橫在孩子身前。等他僵硬了,至少也是一道小小的屏障——

爹爹能為你做的,只有這麽多了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①《匈奴列傳》記載:鳴為響聲,鏑為箭頭,鳴鏑就是響箭,射出時箭頭能發出響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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